丹桂飄香、玉露生涼。中秋佳節(jié)，翩然而至。
2022年9月10日，農(nóng)歷八月十五，中秋節(jié)。作為中國四大傳統(tǒng)節(jié)日之一，古往今來，人們祭月、賞月、祈盼豐收與幸福。無數(shù)文人墨客留下大量描繪中秋節(jié)的詩詞，“但愿人長久，千里共嬋娟”“露從今夜白，月是故鄉(xiāng)明”“西北望鄉(xiāng)何處是，東南見月幾回圓”……蘇東坡、杜甫、白居易都曾引明月入詩，為中秋而歌。魯迅文學(xué)獎獲得者、著名詩人周嘯天特意從歷代詩詞中挑選出7首經(jīng)典之作，從其造詞遣句、修辭用典、思想感情等方面入手，為讀者解析中秋里的文化意蘊和情懷。
王建的中秋名句
無一字寫人而望月之人宛在
《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》是唐代詩人王建創(chuàng)作的一首七言絕句，“中庭地白樹棲鴉，冷露無聲濕桂花。今夜月明人盡望，不知秋思落誰家?！敝車[天認(rèn)為，這首詩是歷代歌詠中秋的名篇。
先解題，“十五夜”指農(nóng)歷八月十五夜，即中秋之夜?！叭娛惆l(fā)的是望月懷友之情，寫法上很有特點，耐人尋味?！敝車[天說，“中庭地白樹棲鴉，冷露無聲濕桂花”寫在庭院中，獨家賞月的情景。詩中并列了中秋月夜有季節(jié)特征的景物，月光、棲鴉、冷露、桂花自然融合，造成寂寥、清涼、潮濕的境界，對懷思之情有襯托的作用。而這兩句最獨特的是，寫月沒有“月”，無一字寫人，而望月之人宛在。“月光是通過‘地白’表現(xiàn)出來的，不但營造出積水空明、澄靜素潔之視感，同時也有低頭思故人的意味；再提到‘桂花’，當(dāng)然是庭中之物，卻使人聯(lián)想到月中桂樹的傳說，就等于將廣寒宮的涼意帶到了人間?！敝車[天還特別強調(diào)，原詩題下注云“時會琴客”，這說明，詩中徘徊庭中之人，當(dāng)夜并不孤單，“有人認(rèn)為這是詩人匠心獨運，以設(shè)想友人思念自己著筆，是完全說得通的?！?/span>
“今夜月明人盡望，不知秋思落誰家”這兩句都是寫望月懷人，而上句是一個人的望月，下句是天下人的望月。周嘯天感嘆，由一己的相思，聯(lián)想到天下人的相思，是詩意的一大升華。他認(rèn)為王建巧取了李益“磧里征人三十萬，一時回首月中看”“一夜征人盡望鄉(xiāng)”和張九齡的“海上生明月，天涯共此時”，但“不知秋思落誰家”卻是李益和張九齡這些前人沒有說過的，“張九齡、李益等都只說天下之同，王建卻進而說到同中之異，蓋人生苦樂各別，不知幾家團圓，幾家傷離。此詩三句肯定，四句質(zhì)疑，出以唱嘆，感慨無端，正是會作詩的結(jié)法?！?/span>
二張皆望月懷古
一有氣魄一有哲思
既說到王建的這首七絕，是借鑒了張九齡的經(jīng)典，那么，張九齡的《望月懷古》就不得不讀?！昂Ｉ仙髟?，天涯共此時。情人怨遙夜，竟夕起相思。滅燭憐光滿，披衣覺露滋。不堪盈手贈，還寢夢佳期?！痹谥車[天看來，這首中秋月夜懷人的詩詞，是最能代表盛唐氣象的，“具有宰相氣度，絕非小情小調(diào)?！薄昂Ｉ仙髟?，天涯共此時”，這樣的詩句是屬于任何時代的，在中國，更是家喻戶曉，“大海上升起的月亮，可以是中秋的月，也可以是春月。天涯共此時，寫出了一種空間的距離和心理的認(rèn)同。”
張九齡的大氣，還表現(xiàn)在接下來的詩句中?！扒槿嗽惯b夜，竟夕起相思”，情人并不限于男女，親朋好友皆有情；怨也非真恨，而是強化相思的表達?！皽鐮T憐光滿，披衣覺露滋”寫出月夜失眠者的情態(tài)，而在月光下，人的情感是凈化的。“不堪盈手贈，還寢夢佳期”，最后兩句表達對遠方人的祝愿，作者并沒有直白地說“愿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”，但詩句中一定包含著這樣的意思?！叭娨饩畴鼥V，表達委婉深曲，極有情致?！敝車[天認(rèn)為該詩雖篇幅上比《春江花月夜》小得多，意想和語言也單純，但更耐人尋味。
不過，要說中秋，要說月，張若虛的《春江花月夜》的確是典范之作。“春、江、花、月、夜這五個字，本身就足以喚起柔情綺思?！敝車[天直言，與其說《春江花月夜》是一支如夢似幻的夜曲，毋寧說是一支纏綿深邃的人生詠嘆曲?！皬埲籼撜驹谡軐W(xué)的高度上，沉思著困擾一代又一代人的根本問題，即本體的問題、生死的問題。詩人將這一沉思放到宇宙茫茫的寥廓背景之上，放到春江花月夜無限迷人的景色之中，使這一問題的提出，更來得氣勢恢宏，更令人困惑，也更令人神往?！敝車[天如此總結(jié)，全詩以春江花月夜為背景，沉思著短暫而又無涯的人生，抒寫情侶間的相思別情。詩情的消長與景物變化十分協(xié)調(diào)。在詩的前半，讀者看到春暖花開，潮漲月出，以及夜幕的降臨，漸漸引起哲理性的人生感喟。詩的后半，向著這種哲理感喟的生活化、具體化，讀者又看到春去花落，潮退月斜，而長夜亦將逝去?！斑@絕不是一夜的紀(jì)實，而更像是人生的縮影?！?/span>
大醉之作最負盛譽
東坡的通達清空一氣
在中秋望月懷人的古詩詞中，若論膾炙人口的程度，蘇東坡的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必須擁有一席之地。周嘯天用“最負盛譽”來形容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。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詞前小序云：丙辰中秋，歡飲達旦，大醉，作此篇，兼懷子由。“上片寫中秋歡飲達旦。首二句從太白《把酒問月》開篇‘青天有月來幾時，我今停杯一問之’化出。一起即入醉語，頗有謫仙風(fēng)度，從這個意義上講，緊接‘不知天上宮闕，今夕是何年’一問，便自有謫仙、恍如隔世之感。月朦朧，醉朦朧，便有飄飄欲仙之感；既自擬謫仙，則自有‘歸去’一說；‘瓊樓玉宇’語出《大業(yè)拾遺記》翟乾佑玩月事，‘高處不勝寒’則暗用《明皇雜錄》葉靜能邀帝游月宮事，蓋月中有‘廣寒宮’也。飄飄欲仙，只是一種感覺，并不能實現(xiàn)，詞人卻把原因歸為‘又恐瓊樓玉宇，高處不勝寒’，便有味。”
再說下片，下片兼懷子由。子由是誰？蘇東坡的胞弟蘇轍，周嘯天解析道：“詞中‘轉(zhuǎn)’‘低’，寫出月夜時間的推移?！諢o眠’即有‘達旦’未睡意，蘇東坡想子由如此，天下離人也如此。下問‘何事長向別時圓’，本來月的圓缺和人的離合并無必然聯(lián)系，奈何月圓之夕，特易啟人離思?！粦?yīng)有恨’二語，無理而妙?！擞斜瘹g離合’三句議論，脫口而出，自來未經(jīng)人道，故為名言。最后的祝愿語出謝莊《月賦》‘隔千里兮共明月’，直接是對子由而發(fā)的，也是代天下所有的牛郎織女立言的。它表現(xiàn)了蘇東坡一種通達的人生觀：現(xiàn)實人生盡管有缺憾，卻依然使人留戀?！?/span>
周嘯天總結(jié)，《水調(diào)歌頭》整首詞上片抒情中帶議論，下片議論中有抒情，表現(xiàn)出蘇東坡富于憧憬而又直面現(xiàn)實、由把握現(xiàn)實而超越現(xiàn)實的自然觀、人生觀及人格美，給人以充分的審美享受和積極的思想影響。他贊嘆：“此詞行文明白家常，清空一氣，讀之無任何語障，然措語多有出處，大覺有書卷氣即文化氛圍在焉?！?/span>
李白的月非中秋的月
望月的愁卻似中秋的愁
月，是中秋的魂。在古詩詞中，還有很多將月亮寫成經(jīng)典的，也被后人視作在中秋值得吟誦的篇章。李白的《月下獨酌》《靜夜思》《峨眉山月歌》，就是這樣的佳作。無論是“舉杯邀明月，對影成三人”“舉頭望明月，低頭思故鄉(xiāng)”“峨眉山月半輪秋，影入平羌江水流”，都與中秋的情思緊密相連。
《月下獨酌》是李白詩歌代表作之一，作于唐天寶三載(公元744年)春。當(dāng)時李白供奉翰林，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為，因而有很深的孤獨感。周嘯天說：“此詩將月、酒合為一題，不是對月發(fā)問，而是對月獨白。這首詩充分體現(xiàn)著李白的人生理念。人生渴望永恒，而永恒不屬于個體生命。人生最怕孤獨，最怕舉目無親，所以沒有人不渴望友誼和愛情。生命給人戀愛的日子不多，因為短暫，所以值得珍視。人只能為快樂而活著，而幸福在于分享，沒人分享時，李白只好拉來假想的對象，聊勝于無——‘舉杯邀明月，對影成三人?！e杯邀來天上的明月和地上的影子，和自己湊成了一個‘派對’?！?/span>
至于《靜夜思》，周嘯天笑言：“這是一首家喻戶曉的唐詩，它的內(nèi)容是那樣家常，語言是那樣淺顯，卻偏偏出自大詩人李白之手。”很簡單，這首詩就是寫李白油然而生的不可遏制的思鄉(xiāng)之情，而引起這一思緒的觸媒，正是“明月”，李白就這樣為鄉(xiāng)思之情找到一個絕妙的意象。而這樣的意象，又何嘗不是中秋節(jié)，渴望團圓的人們共同的愁緒？周嘯天感言：“月亮就是一本活的歷書。人們居家看，外出看，中秋看，元宵看，熟悉得如同家人。看到明月，就會想起兒時的一切，老家的一切?！鹅o夜思》抒寫的鄉(xiāng)愁能將天下人一網(wǎng)打盡?！?/span>
“峨眉山月半輪秋，影入平羌江水流。夜發(fā)清溪向三峽，思君不見下渝州。”《峨眉山月歌》，李白去蜀之作。2018年中秋節(jié)，周嘯天曾經(jīng)在“月滿中秋 詩韻巴蜀”的詩詞賞析會上，特別推薦過這首并非“中秋”主題的詩詞。詩從“峨眉山月”寫起，點出遠游的時令是在秋天?！霸轮弧胼啞窍孪以?，使人聯(lián)想到青山吐月的優(yōu)美意境?！啊冈掠?，‘入’和‘流’兩個動詞意言月影映入江水，又隨江水流去。生活經(jīng)驗告訴我們，月亮走，我也走，只有觀者順流而下，才會看到‘影入江水流’的妙景。所以此句不僅寫出月映清江的美景，同時暗點秋夜行船之事。意境可謂空靈入妙！”周嘯天直言，這首詩漸次為讀者展開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圖，“山月與人萬里相隨，夜夜可見，使‘思君不見’的感慨愈加深沉。明月可親而不可近，可望而不可即，更是思友之情的象征?！?/span>
